要明白，自己就是一根草
文／严学章
从郎木寺到拉卜楞寺的路上，两边尽是草原。大草原，一望无际。那种草的恣肆汪洋，只是沿着平地、山坡、沟壑、湖泊一溜烟青地尽情尽青地不知疲倦地铺排，没完没了没头没脑没收没管没边没际。草是顺从的柔软的，一心贴着大地的模样结构，像云彩一样依地形缠绵，像水一样地随土而安地入土生根生长。草的顺从如云顺势如水，只让你不忍心和她较劲与之横杠，直想顺势顺从地软绵绵地躺在草的胸怀里，像躺在云里躺在水里躺在梦里一般，心无挂碍地美美地入梦似幻，一任逍遥自由自在地云卷云舒随“草”逐流，飘呀飘地由梦去了，反正大草原没有边际的宽广，不会从梦床里掉下来的。不会的，放心睡吧！
草原就是草原。草原如云，草原如水，草原入梦。我到贺兰山，第一想法就是想与贺兰山摔跤，欲与贺兰试比高。我到草原，第一想法就是躺平，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睡上一觉便是对草原的最高点赞，也是草原对自己的最高奖赏。
都说到甘南，草原是必看项目，我刚开始还有些不以为然。结果一过岷县，公路上便与草杠上了，几十公里的公路上，铺的全是草。当年红军是爬雪山过草地，老蟹是过岷山走草路。当地有一个种草致富的乡村振兴项目，家家户户田田地地都种草，割了草就在公路上铺开，任过往车辆辗压凉晒，这种公路上违章的铺草行动，有关部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以草致富是当地政府的GDP，管他公路还是母路。很好玩的是，开车送我走草路的李铎就是定西的老公路，面对公路成草路，他也没辙。
前面一位翻晒草的草农，李铎把车停下把车窗摇开，一打听才知道这叫狗尾草，是赛马的上等草料，晒干了一吨要卖万元以上，出口海外。这狗尾草还能卖钱，我心里也便有了亲近感，因为我属狗，更因为我是草民。草能卖钱是草民的光荣，狗尾草能出口赚外快是属狗人的光荣，不管老公路李铎是咋想的，老蟹对公路狗尾草有了些好感，公路此处有芳草，真好。走了这段草路，我对接下来的草原游便多了一些期待。
公路两边的大草原叫什么？后来才知道叫桑科草原和尕海草原，藏语音译的名字，难记。而且，开着车看草原，是一愰而过的“草游”：草草而过草率漫游，这般对草原的远观与疾驰，既有“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旷野之趣，还有“离离原上草”的怅然若失之憾。好在，中途肚子饿了，就停车尕海边，选一块草地席地而坐，吃了顿草原野餐，算是对草原的最亲密接触。真正的近距离看脚下的草原，我发现草下面全是些牛羊马的粪便，草越肥越密粪便就越多，“草色遥看近却无”，这如同周敦颐的“爱莲说”，对草原的欣赏，也是只可远观不近玩。荷出之于污泥才成就了高洁，草出之于粪土才生长出茂盛。远远望去的无际青绿，与低头见到的几根小草，其审美感知是如此的大异其趣。距离产生美，是对美最精准的阐释。甘南草原，对远到而来拈花惹草的游客，实在是太美了；而对草原上的牧民，闻到的恐怕总是草下的粪土味。
这次草原行，最难忘的是在尕海野餐时，碰到的几位藏族小孩。李铎在他的文稿里写道：“一张纯朴的脸蛋就是一幅动心的画面，一顶简易的帐篷就是一家人生活的来源。看我们在湖边用餐，赤身在湖里戏水的四个藏族孩子一溜烟就钻进了湖边的帐篷里。正值暑假，他们最大的不到10岁，每天随阿爸阿妈为过往的游客拉马挣钱。经过帐篷时，严老师吩咐我将车上准备的零食全给了他们。看着镜头里的他们，我想到了2008年8月份去西藏时见到过的那帮差不多大小的藏族孩子，如今他们应该都长大了，要么进了寺院做了喇嘛，要么成了马背上驰驰草原的雄鹰，而我更希望他们像迭部公路段李工布草卓玛一样考上大学走出草原，然后再回来守护草原，服务草原，建设草原……”
回到汉海堂许多天了，尕海藏族小孩的影子老在我眼前愰来愰去，一想到这些小孩就使自己回到了的童年，那般白水岁月滚河两岸的草里来草里去，或放牛，或割草，或赤脚或穿草鞋，或夏天里草席躺地乘凉，或大忙季节戴着草帽割麦插秧，或雨天里穿着草蓑衣上学，总之，童年的乡村生活是十分的草根，是须臾离不开草的。直到现在，我的艺术想法和艺术创作，总还是弥漫着的土里土气的草根情节，我这是生就了的“草命”，长成了的“草性”，抒不完的“草情”。你看，那横着的野蟹，总是在水草里爬行，最后被五花大绑地送上餐桌，还要被草绳子拴着。今年的牛年，我在生肖牛上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穿草鞋的不怕穿牛皮鞋的；光头的不怕戴帽的，戴草帽的不怕戴乌纱帽的。”今天，我在汉海堂里画生肖虎，顺便题上一首诗，是行草体：“为迎虎年画此图，一下回到小时候。纸上水墨孩儿样，仿佛又玩布老虎。”草根草根，从根上生长的草情蟹艺，是根本改不掉的。苏夫子“一蓑烟雨任平生”，本老蟹是一任水草去横行，这种草贱蟹命，没法改，改不了，更不想改。
前几年游杜甫草堂，曾写了篇文章叫“文人的那根草”。襄阳要办“狂草三人展”，狂草王子亭让我录几句话发过去，一下子调起了我写草书的胃口，那天，我也在汉海堂里狂草了几纸。艺术上可以尽情去狂尽性去草，生活里是狂不得草不得的。要明白自己只是一介草民，只是一根小草，就像尕海大草原里的一根小草那样，唯有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贴着泥土生长，才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是的，我自己确实是一根草，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根草？是尕海大草原的吗？显然不是。是西海道家塬里的吗？也不是，那是李铎的故乡。是北京汉海堂里的吗？是，好像又不全是。
尕海西海汉海堂，草原草书草老蟹，我明白自己就是一根草，我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根草，我实在太想知道自己为什么竟然成了爬行于水里的一根水草。我当时就想，这尕海里，一定也有这般水草式的横行家伙吧。从汉海堂到西海再到尕海，从南水北调到甘南“草调”，这人生与艺术，像挥洒草书般地提按顿挫启承转合信马由缰随风飘游：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我知道自己是根草，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是根草，我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根草，对于那根属于自己的草，这一生一世，都在寻找。纵然“天涯何处无芳草”，寻寻觅觅苦苦乐乐，“多情却被无情恼”。
2021年8月26日于汉海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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