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8年第5期,原文标题《真实的李清照》,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文/杨璐
李清照是谁,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后人的解释系统,从真实的李清照到偶像李清照,是千年的文化变迁。
李清照 (1084~1155)
面目模糊的李清照
仰望中国文化的星空,李清照(号易安居士)不是因为女词人的稀缺性位列其中,她的光芒不黯淡于同时代任何一位我们耳熟能详的男性词人。人人都知道中国文化的标志之一“宋词”,分为豪放派和婉约派,李清照是婉约之宗。而经过千年流传,她那些典雅、浪漫的作品,连同她的爱情故事和波折人生,已经被出成书,以“人生不过一场绚烂花事”“半生烟雨,半世落花”“愿时光清浅,许你安然”等等唯美细腻的标题撩动读者的心弦。
已经成为“语文常识”的李清照,已经成为女性流行文学题材的李清照,还需要再写一遍吗?可如果进入到严谨的学术研究领域,就会发现我们对李清照的熟悉恐怕不能那么自信。在真实的李清照和偶像李清照之间,是千年的文化变迁,当她被写进语文教材的时候,经过了成百上千的学术研究和争论,至今不休。所以,走上探寻真实李清照的道路,才是正式认识她的开始。
以作品开启认识一位作家的旅程,李清照从一开始就是面目模糊的。学术论文里对李清照流传至今的作品统计数字经常不一样,最多的版本说有88首,流传广泛的说法是50多首,这其中还分为53首和59首两个说法。造成这些分歧的原因是,历史上曾经存在过《漱玉词》和《李易安集》两部李清照作品集,最晚的推测到16世纪也已经失传了。我们所看到的李易安词来自于南宋以来的各种词选和其他文献,最重要的一部是1146年编成的《乐府雅词》,它是现存南宋词选中收录易安词最多的一部,也是李清照在世时已经刊行的一部,共收入了23首易安词。饶宗颐在《词籍考》中认为,这23首是最可靠的易安词。另一本词选《梅苑》收录了5首咏梅题材的易安词,它成书的时代虽然比《乐府雅词》早,可从一开始就是可疑的,其中一首是周邦彦的词,并且有周邦彦的词集为证,还有几首到了16世纪晚期才再次归到李清照名下。
这两本词集之后,从南宋到明清,易安词一直在增加,却缺少可靠的南宋文献作为依据。斯坦福大学汉学讲座教授艾朗诺在著作《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中分析,作家的声望会吸引后人将作品系于其名下。一部词选如果包含若干李清照的新作,会吸引更多的关注与买家。所以,校订者、编者和书商把词系于李清照名下的做法是有利可图的,更何况原来的《漱玉词》早已失传了。按照风格去推断这些“新增”易安词的真伪也不牢靠,有一个专有名词“易安体”,从宋代开始,有源源不断的人模拟李清照的词风,不能排除一些拟作随着时光流逝,被后代词选认为是李清照本人的作品。
跟作品真伪相关的问题是李清照传记中大量的细节来源。潜心研究易安词多年的学者愿意相信,李清照词中的角色就是李清照本人。研究者陈祖美在《李清照新传》中,描述了1000多年前,赵明诚第一次登门拜访李清照家的情形:当赵明诚出现在李家院落时,李清照刚从秋千上跳下。她气喘吁吁,还懒得把手擦干净,猛然间看到来了一位客人,慌忙中跑掉了鞋子,着袜藏在门后,头上的金钗也滑了下来。这个细节来自于《点绛唇·蹴罢秋千》: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铲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首词最早出现于1550年,后来几百年中曾被署名过其他作者和无名氏,直到1880年被收入到现今很多通行的李清照词集所采用的那个版本的《漱玉词》中。陈祖美在《李清照新传》中没有回避学术界对这首词的争议,但她从多年研究李清照的心得出发,坚持认为这首词就是李清照在类似场景下所作。
“诗言志”,是古代中文的传统,但词的情况有所不同。作为和乐的歌词,词作者的创作不一定是本人的经历。艾朗诺认为,以自传体写词的词家其实是少数,男词人经常代女子立言,或者以一位女子为描摹对象,女词人中,比如名臣曾布的妻子魏夫人,也有以女艺人为题材的作品。在这种情况下,难以分辨哪些是李清照以自己经历而进行的创作。
能确定跟李清照本人经历相关的文字其实非常少。陈祖美在《李清照新传》中的研究结论是,有明确的时空记载,或者较容易编年的,诗现存只有十来首,文只有六七篇。在她的词作里,有明确和较明确的时空记载的只有三首。除去批评家们文学化的想象和无法印证的主观阐释,这些没有争议的文字,是李清照留给我们的她的本来面目,并不清晰、断断续续。
《盥手观花图新解》,王赫 作,对宋画《盥手观花图》的当代再创作。艺术家将原本的单一静态画面重新组织为三张相互关联的画面,从而使画面产生出一种动态,通过这一动态过程表达出一种观好花需天时的感慨
李清照为什么出在宋代
当然,李清照不是杜撰的,她的才华在宋代已经名声在外。朱熹说:“本朝妇人能文,只有李易安与魏夫人。”南宋王灼虽然对李清照批评尖锐,也不得不承认她“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推词采第一”。
宋代打破了门第观念,只要读书参加科举,都有向上流动的可能性。文坛群星闪耀,在这样的土壤里,女性能读会写也受到尊重。一幅图解《女孝经》的宋代绘画就画着一位坐在放着书的桌子旁边的女子。研究宋代婚姻和家庭状况的美国学者伊沛霞分析,当时的画家认为一个模范女人,在孝顺父母公婆、服从丈夫的同时,还可以是知识女性。司马光在《家范》中写道,男女都只能通过学习儒家经典才能明辨是非,若女子没有受过经典的熏陶,她们就会不自觉地犯错,是以“古之贤女,无不好学,左图右史,以自儆戒”。在士人阶层里,有文化使女子更有吸引异性的能力和条件。张孝祥劝说一个朋友撮合自己的妹妹和对方兄弟成亲时,特意说明自己的妹妹有文化,能背诵佛经。
精英家庭的女性更不是泛泛之辈。曾巩赞扬王安石的母亲吴氏“好学强记”。王安石的姐姐、妻子和女儿都写出了让人传诵的诗句。欧阳修也曾经为他的朋友谢伯初的妹妹谢希孟的诗集作序,他将谢希孟的文学修养和才华归功于她母亲的栽培,这位母亲最初指导了谢伯初的学业,不久便意识到小女儿也应接受教育。
李清照也是生活在精英阶层中的文化名媛。她的父亲李格非在神宗熙宁九年(1076)登进士第,后来以文章受知于端明殿学士、礼部尚书苏轼,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根据研究者徐培均先生的考据,李清照的生母是宋神宗元丰宰相王珪的长女,继母是庚午科状元王拱辰的孙女,《宋史》对她的评价是“亦善文”。李清照的公公赵挺之,进士上第,曾为丞相,是北宋重臣。她的裙带关系都是经过科举选拔的书香贵胄。
李清照在18岁时与21岁的太学学生赵明诚结婚。赵明诚不是“李清照背后的男人”,他有自己的一番修为,他在太学接受过最高水平的古典学习,是当时著名的金石学家、文物收藏家,著有关于金石收藏整理的学术巨著《金石录》,涉及夏商周到隋唐五代的金石拓片2000种。他读欧阳修的《集古录》并进行模仿和超越,欧阳修是金石集古的倡导者,赵明诚的《金石录》卷数两倍于欧阳修的《集古录》。
李清照与赵明诚的婚姻门第相当,而且志趣相投。她为《金石录》所作的《后序》不但是一篇流传千年的文学杰作,也是带有自传性质的散文,详细记述了夫妻俩早年的生活嗜好,中年离乱的遭遇,金石书画由聚到散的情形。两人刚结婚时,赵明诚还是太学学生,每月初一、十五去相国寺的大市场购置碑文、书画,然后夫妻俩一起研究。赵明诚入仕之后,两人的闲暇时间就是一起抄写整理稀世典籍和亡诗佚史,一旦发现名人书画和夏商周三代奇器,甚至愿意脱下衣服去换。夫妻二人的游戏也是需要渊博学识应对的:吃完饭,坐在归来堂烹茶,指着堆积的书史,猜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猜中决胜负,为饮茶的先后。
在这种智识相当的伴侣型婚姻里,李清照有宽松自由的创作环境,并且在伊沛霞看来,她没有孩子,比其他妻子有更多的时间献身于写作。李清照去世不久,文人周煇就在笔记《清波杂志》中写道:“顷见易安族人言,明诚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赓和,明诚每苦之也。”艾朗诺分析,李清照和赵明诚的传闻很多,这则故事因为来自于她的亲戚,所以比较可信。
一个已婚妇女在大雪天外出散步,酝酿创作灵感,这种潇洒即便在重视文化的宋代也是异类。宋代士大夫阶层对待女性受教育的态度并不是一片光明,他们虽然乐于赞美女性在学习上的聪慧,却不愿意她们把创作才华充分施展和传播,反而认为放弃作诗是个美德。陆游为表亲的女儿孙氏作传时,选择了一件能表示她美好品德的轶事:孙氏十几岁时,李清照自愿教她作诗,但她拒绝了,说“才藻非女子事也”。程颐述说他母亲:“夫人好文,而不为辞章。见世之妇女以文章笔札传于人者,深以为非。平生所为诗,不过三十篇,皆不存。”伊沛霞分析,这种矛盾的态度也许因为妻子不该被家庭以外的任何人看见,也因为文学追求中自我表达的取向不符合妻子的形象。
到南宋后期,理学对女性创作的反对已经被接受。诗人姚勉的妻子邹妙庄出生于一个与朱熹有紧密联系的家庭,她自幼得到文学方面的教育,知道怎样作诗,但从来不作,因为“非女子事也”。姚勉知道妻子能写出漂亮的句子,也曾看见她写过,但仍因敬慕她不炫耀自己天才的“深静”而不说穿。
易安词的流行
流传下来的宋代文献记录了李清照的词在当年流行的境况。根据《随隐漫录》卷二的记载:“庚申八月,太子请两殿幸本宫清霁亭赏芙蓉木犀,韶部班头陈盼儿捧牙板歌‘寻寻觅觅’一句,上曰:‘愁闷之词,非所宜听,可令陈藏一撰一即景快活《声声慢》。’”这件发生在1260年的轶事从侧面说明了李清照的作品在歌女中被传唱。《云麓漫钞》据推测是李清照过世50年以后刊印的一部笔记,其中也叙述了李清照词的流行:“李氏自号易安居士,赵明诚德夫之室,李文叔女,有才思,文章落纸,人争传之。小词多脍炙人口,已版行于世,他文少有见者。”
达到这样的成就既是文学天赋,也有她倾注心血钻研的功劳。写诗作词对于李清照来讲,并不仅仅是贵妇的文艺消遣。李清照的诗句“诗情如夜鹊,三绕未能安”在宋代就颇为脍炙人口,根据王仲闻的考据,这两句诗应该写于北宋时期,它们的存在让后人一窥早年李清照的创作态度。艾朗诺分析,“诗情”指的是难以言说的诗意情怀,因为她无法在诗中“安顿”贴切的词句,她的“诗情”寻觅着语言的载体。
另一首诗《感怀》说的是她的日常生活和写作:
“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可怜合至此。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凝香有佳思。静中吾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
根据题跋推测,她当时刚到莱州,与赴任的丈夫会合,暂时无书可读。外面的世界纷扰嘈杂,她闭门谢客,沉浸在创作里,并且“有佳思”。在刻苦的写作过程中,李清照形成了自己的创作风格,我们熟知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是李清照的标志名句。宋代张端义在笔记《贵耳集》中把这种风格总结为:“皆以寻常语度入音律。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调者难。”他评价《声声慢》这一句“此乃公孙大娘舞剑手。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叠字者,用文选诸赋格”。在这之后,历代都有词评家对这一句赞美不已,明代茅映《词的》里说这一句是:“情景婉绝,真是绝唱。后人效颦,便觉不妥。”吴承恩评价:“易安此词首起十四叠字,超然笔墨蹊径之外,岂特闺帏,士林中不多见也。”
对李清照另外一个著名的评价是“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李清照的词作里常见民间口语,《声声慢》里“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根据《李清照集校注》的研究,“将息”并不是文人的书面语言,大约为唐宋时期的方言。“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也被明清词评人所重视,成为语浅情深、表现力强的代表。
除了创作,李清照也研究写词的理论。她逐一评价词坛名家的缺点,认为苏轼“不协音律”,晏几道“无铺叙”,柳永虽然协音律但是“词语尘下”,张先、宋祁等人结构“破碎”,贺铸“少典重”,秦观“少故实”,黄庭坚“多疵病”。后人根据文章里没有评论到周邦彦而推断,这是她在26岁之前就已经写成的作品。作为一个年轻的女性,这种行为被士大夫们看作是自恃有才,藐视一切。胡仔评价她说,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此论未公,吾不凭也。其意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
批评的同时,李清照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对后世影响深远的一点是,她把词作为一种独立的文体。在李清照看来,词的美学要遵循四点:第一,不要把词写成诗或者文,指出苏轼的词是“句读不葺之诗”,王安石和曾巩的词像西汉文章。第二,词要协音律,作词应严格区分五音、五声、六律、清浊和轻重。第三,词情要文雅。她赞扬五代时,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所以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的佳句,批评柳永的语言太俗。第四,词要看重用典故和铺陈叙述。
这些观点在后代词评家中评价不一,但李清照的作品却忠实地践行了自己的理论。就像俞平伯在《唐宋词选释》前言中说:“李清照在词论里主张协律,又历评北宋诸家,皆有所不满,而曰‘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似乎夸大。现在我们看她的词却能够相当地实行自己的理论,并非空谈欺世。她擅长白描,善用口语,不艰深,也不庸俗,真是所谓‘别是一家’。”
对李清照的叙事重构
李清照的人生转折在靖康之变。《金石录后序》里,她的叙述骤然紧张起来,靖康之变的第二年春天,带着15车经过挑选的书画、古董,夫妻俩开始了随着朝廷避乱的南迁之旅。奔波了两年多之后,赵明诚病逝。李清照的生存环境更加惊险叵测,数次逃命,转移收藏。那些既是她的心爱之物,也是赵明诚的嘱托,他要妻子随身携带宗器“与身俱存亡”。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伊沛霞研究过宋代寡妇的生活状况:宋代寡妇即便要维护合法的财产,仍遇到重重阻力。一些男性族人会想方设法从寡妇那里压榨财富,而无子的单身寡妇最容易成为被剥削的目标。李清照不但要面对这样的社会风气,而且还是在朝不保夕的乱世之中。觊觎她收藏的,有皇室、官员、军官、房东……以及她的第二任丈夫张汝舟。
寡妇再婚在宋代很常见,李清照不同寻常的地方在于婚后两个月就离了婚。在李清照给亲戚的书信里透露了这场闹剧的来龙去脉:张汝舟隐瞒了真实身份,冒充官职,婚后觊觎她的收藏,并且殴打她。李清照没有逆来顺受,虽然宋代法律规定起诉家中尊长,无论对方是否有罪,原告都要拘禁两年,她依然控告了张汝舟的渎职行为,并通过他被判有罪而解除了婚姻。
后半生的跌宕让李清照在宋朝第一才女兼贵妇的人生里加入了传奇色彩。艾朗诺分析,真实的李清照虽然经过了颠沛流离和再嫁风波,晚年依旧属于上流社会交际圈,有她晚年写给皇室和妃嫔的颂诗、帖子流传下来,说明她恢复了朝廷命妇的身份。她还拜访过米芾之子米友仁,请他为自己收藏的米芾的作品撰写题跋。可人们更愿意接受和传播“半生烟雨,半世落花”这样带有强烈冲突转折、戏剧化的故事。对李清照的叙事从南宋就重构了,宋代重要的词话文献《碧鸡漫志》里写道:“……若本朝妇人,当推词采第一。赵死,再嫁某氏,讼而离之,晚节流荡无归……”晁公武的叙述是:“先嫁赵明诚,有才藻名。……然无检操,晚节流落江湖间以卒。”
李清照从“妇人中的第一”到与男性词人比肩要到明代了。明代中后期的词学思想认为词和诗的界限分明,并且词应该与音乐合律,这些观点同《词论》相符合,李清照的文学地位向上提升。明代文学家杨慎在《草堂诗余》里评《如梦令》:“此词较周词更婉媚。”他认为李清照比周邦彦更婉约、妩媚,明代词学推崇婉约派为正宗,说明这个评价非常高。杨慎在《词品》中认为:“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绝冠。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独雄于闺阁也。”
到了清代,李清照成了文化偶像,各流派都有人追和她的名作。清初评论家王士祯在《花草蒙拾》中认为:“张南湖论词派有二,一曰婉约,一曰豪放。仆谓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惟幼安称首。”他把李清照定性在婉约派宗主的位置上,这个评论一直影响到今天。王士祯本人也是李清照的著名粉丝,他追和李清照词有14首,是写和韵词最多的词人之一。他的《蝶恋花·和漱玉词》有“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的名句,盛传京城,有“王桐花”的美称。清中后期,李清照的声望更上一层楼,有评论家认为,她比男性词人更为优秀,学者、出版家、藏书家李调元评价她“盖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
明清对李清照文学天赋的景仰,发展到改写她生平的程度。明清的文人学子们不但崇拜李清照的才华,还从她留下的《金石录后序》和悼亡作品中,读到了李清照与赵明诚才子佳人的婚姻,以及赵明诚去世后,李清照对于二人藏品的守护,他们为这对文人伉俪所感动。更重要的是,明清时期,女子的贞节已经成为一个道德底线,李清照的再嫁就变得尴尬起来,所以从晚明文人徐勃开始,陆续有文人声明李清照没有再嫁。到了清代,否认李清照再嫁甚至成了学术界热点课题。根据斯坦福汉学家艾朗诺的梳理,其实没有一个清代学者完整给出涉及李清照再嫁的文献名单,更别说逐一进行阐释。但他们从直觉和当时的世界观上,最终认为李清照没有再嫁。清代的主流说法是,李清照是因为极具文学天赋而在身后遭到了嫉妒和诽谤,现在终于得到了澄清。但她的再嫁经历到了20世纪90年代又逐渐成为共识。
到了清同治年间,在大明湖畔的庙宇里,李清照已经被文人们供奉为女神。直到20世纪,她依旧是文化偶像,并被写入了中国文学史。艾朗诺分析,“五四”时代的知识分子熟知西方国家有把女作家列入经典作家的现象,中国如果要有一部像西方一样的文学史,也要重新审视女性作家的历史位置。回首千年,李清照是第一人选。她跟伟大的男诗人们一起进了经典作家的行列,她诗词里的大量细节被阐释进她自己的人生中。千年之后,李清照的真实痕迹虽然被时间的灰烬掩埋得断断续续,但她的形象却因为人们的崇敬和热情越来越丰满。
(参考资料:《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艾朗诺著;《李清照集笺注》,徐培均著;《李清照新传》,陈祖美著;《李清照的词学思想》,谭伟红著;《李清照词的接受史研究》,黄玫菱著;《李清照词的美学意蕴》,甘少莹著。实习生李依霙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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