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年关将近,家家户户开始张灯结彩,其中有一项必不可少的“工序”,就是张贴春联。
春联又称“春贴”、“门对”,它脱胎于对仗工整、平仄协调的楹联,常常在辞旧迎新之际被贴于门户两侧,用于增加喜庆的节日气氛,通常一年一换,因此有“总把新桃换旧符”的说法,但是在杜甫草堂,这里的楹联可不同于春联,这些名联很多都已上百年不曾换过啦!
草堂楹联由何人所书,包含着哪些内容?一起来看!
杜甫草堂博物馆有一副名联,其文曰:“诗有千秋,南来寻丞相祠堂,一样大名垂宇宙;桥通万里,东去问襄阳耆旧,几人相忆在江楼。”
该馆关于这副楹联的解说文字如下:
“这副对联为草堂的名联之一,原刻于清光绪年间,原联因民国初年军阀驻兵草堂被毁,1949年后由中央文史馆副馆长叶恭绰先生补书。
上联首云‘诗有千秋’,即谓杜诗作为‘诗史’而流芳千古,借杜诗‘丞相祠堂何处寻’、‘诸葛大名垂宇宙'之杜甫对诸葛亮的颂扬来颂扬杜甫,称二人同样是名垂天地,受后世景仰。
下联首云‘桥通万里',指成都万里桥,‘东去问襄阳耆旧’意指杜甫与诸葛亮客居蜀乡,最后联语借用晚唐诗人杜荀鹤‘几人相忆在江楼’诗句,概叹杜甫不仅夙愿未酬,且故交已多不在人世,只能空存思怀。
此联由清四川总督丁宝桢与其慕(注:应为‘幕’)僚沈寿榕合撰。”
由此可知,此联由光绪四川总督丁宝桢与其幕僚沈寿榕合撰。但是,据沈寿榕《玉笙楼诗录》记载,此联撰于同治二年(1863年)以前,时丁宝桢任山东按察使,光绪二年(1876年)才任四川总督,在任十年,彼时沈寿榕远在云南,何以成了丁宝桢的幕僚?两位不在一个时间节点上的人,又是怎样合撰了这幅楹联?
另有一种说法,是后人将丁宝桢与沈葆桢二人弄错了。查相关资料得知,同治二年,沈葆桢在江西巡抚任上,与沈寿榕亦无交集。
网上见到一篇介绍草堂此联的文字,其中说“光绪年间,丁宝桢游览‘草堂’,嘱幕僚沈寿榕代制佳对。沈氏撰好上联,一时竟未能拟出满意的下联,而在场的彭毓崧(注:应为彭崧毓)却出口成章,轻松对就下联。沈、彭合撰的楹联受到众人交口称赞,丁大喜,即令刻制,并赏署官讳,悬挂于‘草堂’。沈、彭合撰对联的事传诵一时,成为‘草堂’楹联的一段历史佳话。”
文中所编故事场景,据说是文史馆某老先生考证的结果。沈、彭合撰此联是事实,但绝不是光绪年间,也没有丁宝桢在场。
近来,因为查找一位与沈寿榕相关的人物,细读《玉笙楼诗录》,从中发现了有关此联的原始记录,兹附录如后。
沈寿榕《玉笙楼诗录》之《送彭于藩(名崧毓,江夏人)观察还湘》:
“湘波摇碧初来处,錦水浮香送行去。长歌跌宕意缠绵,无定离愁乱飞絮。订交昔在昆明池,探囊各有从军诗。自怜青鬓随年换,独抱素心谁共知?先生老笔雄且奇,风骚而后宗拾遗。草堂地近诸葛庙,大名同立千秋垂。我持此论人或嗤,天然妙合公许之。
一语为奇二为偶,譬如双剑分雄雌(榕偶作工部祠堂楹联云:‘诗有千秋,南来寻丞相祠堂,一样大名垂宇宙。’下联未惬,奉商君,对云:‘桥通万里,东去问襄阳耆旧,几人相忆在江楼。’)。仰望云霄空万古,文章几辈尝甘苦。江上春残梦欲归,栏边蜨去花犹舞。醇醪入手还当醉,清凉尚有山中味。今夜渔舟纪客谈,明朝纸价成都贵(君新著《渔舟纪谈》)。”
按:沈寿榕(1823-1884)字意文,号朗山。浙江海宁人,监生。道光二十年(1840年)任四川新政(今仪陇)县丞,二十六年任剑州吏目,三十年任崇州吏目。咸、同间,先后入吴振棫,刘岳昭军幕,同治末,积功擢云南迤南道,继任盐法道,升云南按察使。光绪九年回成都,编《玉笙楼诗录》,十年编《玉笙楼诗录续》。其父沈庆安,监生,道光六年任铜梁县安居巡检,十三年任仁寿县典史。
彭崧毓奉别诗:
“同治癸亥春暮,将去成都,奉别意文观察。诗中述草堂联句事,诚一时佳话也。古人择交重兰臭,一言契合称同心。诗家求句贵精琢,一字推敲成苦吟。丰城之剑延津合,博物望气能追寻。刻桐为鱼扣石鼓,两美不具难成音。沈君言语妙天下,杜陵诗法常钦钦。
推崇大名比诸葛,俯视一切凌高岑。前本无双后无偶,云霄万古卑凡禽。盘空硬语应独造,莫易一字门悬金。老夫强欲作解事,辄以珷玞侪国琛。感君割爱举相借,如珀拾芥磁引针。宝刀可脱玦可赠,古人缟纻何如今。锦江之遊孰最乐,别意与君江水深。”
按:彭崧毓(1815- )字于藩、渔帆,号稚宣,亦号篯孙,晚号渔叟,斋号求是斋、静远书屋。湖北江夏人。道光乙未进士。授编修。道光二十七年署云南腾越厅同知,继任迤西道,擢云南盐法道。有《求是斋文存》等存世。
同治二年暮春,彭崧毓将去湖南,好友沈寿榕作诗赠别,诗句间满是知音的惺惺相惜,以及离情别绪。沈寿榕在诗中提到了二人草堂联句的始末,将杜甫与诸葛亮相提并论的第一人,就是沈寿榕。一位落拓的诗人,与一位安邦定国的丞相,何可同日而语?时人对沈寿榕的见解不以为然。
而彭崧毓却非常赞同好友的高论,甚至认为“前本无双后无偶”,此论空前绝后。文人之间原本相轻,沈、彭二人却相互欣赏,提携,“丰城之剑延津合”,“如珀拾芥磁引针”,正是此种情操的写照。
杜甫草堂楹联,多为作者独立撰写,间有由幕客代笔者,而由两人合撰的,仅见此联。从中可见沈寿榕对词句的严谨态度,如彭崧毓所说“诗家求句贵精琢,一字推敲成苦吟”,这种“为求一字稳,拈断数茎须”的苦吟,正是杜甫的精神。
今人侈谈诗词,以为读来顺口,拼凑字句便可称诗,肤浅至极。沈寿榕撰写此联时,拟了无数下联,自己仍不满意,既要音韵合辙,又要引典有据,难啊!于是他找到好友彭崧毓,这位道光乙未进士,被他尊为先生的大哥。大哥出手果然不凡,上下联竟然天衣无缝,珠联璧合。
沈寿榕在成都时,与杨翰、史致康、顾复初、辜培源、彭崧毓、徐同善等人交往,这些人都是饱学之士。沈寿榕还是草堂常客,《玉笙楼诗录》里数处记录其拜谒草堂的经历。
同治元年冬,一个天寒风雪之日,沈寿榕独遊草堂,写下“千秋杜老此吟坛,十里花溪艳锦官。须鬓早衰伤乱久,皮毛犹在学诗难”的诗句,与先一日到草堂的徐同善唱和。可见其对杜甫的理解和感情。
读《玉笙楼诗录》,犹如管窥一部晚清社会的历史,沈寿榕也像杜甫一样以诗词记录自己的感受和经历。1883年,年届晚境的沈寿榕从云南边陲回到成都,因为病痛,许多友人的聚会已不能前往。
1884年,光绪十年,他开始编《玉笙楼诗录》及续集,选稿过程中烧掉了大部分自己不满意的诗作。一位从华山来的窦姓道长看到后,觉得太可惜了。
道长说,人生从少至老,不过是几十年的过客,那些有才智,却驰骛于功名声利场中之人,发而为诗,了无真意,索然寡味。而你的诗多是自己的心声,立意之远,眼界之高,没有三折肱的磨砺,不能至此,你为何看轻自己啊。
这些话,沈寿榕听进去了,并引以为序言,打算每一年出一册诗集。只是,这一年竟成了他生命的终点。
顺便提一句,清末武侯祠也曾悬挂过此联,只是将联首“诗”字改成“地”字,成了“地有千秋”,这无关音韵与遣词,是当事者认为,联语提及诸葛亮,而诸葛亮与诗无关,故而有此改动。
有些史实,你可以去叩问当事人,如不能问,可以检索他留下的诗词或文集。古人喜欢将自己的诗文结集,刊刻存世,这些集子里留下了他们的人生痕迹,是说明问题的第一手资料。
前人因史料缺乏,一些描述难免错漏,我们有责任廓清史实,给后人还原一个真实的历史。指鹿为马,张冠李戴,或以讹传讹,我想,杜甫他老人家知道了肯定会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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