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颇怯弱。不仅伙伴们欺侮我,连动物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一只曲颈向天歌的浪漫的大公鹅便能将我撵出几十米。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我害怕牛,用鲁迅的话说——黄牛水牛都欺生,敢于欺负我。每当我看到神气十足的少年坐在高高的牛背上,在夕阳的余辉里优哉游哉地踱回村头的时候,我的心里便生出一种羡慕和遐想。我想,从那样高的地方看世界一定是极美的。
一个秋天的傍晚,放学回家时,我发现父亲回来了。父亲那时已被打成右派,常在一个叫黄湖的地方锻炼,很少在家。一见到父亲,我就说:“爸,我想骑牛。”
父亲将我搂进怀里,止不住的泪水流了出来。那时,母亲已经去世,我和姐姐、姐夫生活在一起,爸爸说:“走,到老爹家去。”于是,我就跟着父亲一起来到老爹家里。老爹就是我的亲叔叔,是父亲唯一的弟弟,他的家里有一头大水牛。那牛很老了,岁月的沧桑在它的身上刻下了许许多多高低不平的褶皱和印痕,使它显得既温顺美丽又凶狠可怕。
父亲解下牛缰绳时,我有些害怕。我感觉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说:“明天再骑吧,爸爸,天快黑了。”
“你说什么?”父亲已经将老牛牵出很远,他回过头说,瞪着我,“上吧,从前胛蹬脚,拽紧缰绳。”
西天的红霞早已黯淡下去,有晚风在吹,薄暮将起。袅袅炊烟已随风散尽,如同我脆弱的苍白的意志,我几乎哭出来,远远地看着父亲,不敢近前。
“来啊!”父亲说,“没有人做不到的事情。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父亲又将老牛牵回来,拴到一棵大树上。我麻木地被父亲的巨掌挟上牛背。牛的皮肤很粗糙。父亲解下缰绳递给我,说:“把绳一甩,它就走了。”
我不敢甩动缰绳,我坐在牛背中央,微微颤抖。一阵风刮过来,我嗅到了牛的气息,也嗅到了秋野上枯草青草的芳香。父亲拾过一根树枝,在牛的屁股上突然抽打,老牛猛地朝前蹿动,随即踱起方步来。走动时,牛的粗糙的皮肤前后抖动,有规律地在我的光腿下磨来磨去,使我感到酥痒又温暖,我挺起了腰,抓紧缰绳。又一阵风吹来,送来香甜的泥土气息。远天有星星为我点灯,象闪烁的火焰,身后有父亲做伴。层层夜雾在大地上弥漫,我像是浮在大海里,惬意极了。我高高地坐在牛背上,仿佛凌驾于世界之上,我享受到了我的梦想得以实现的巨大的惊喜和欢乐。
那天黄昏,我在牛背上骑着,父亲跟在牛后,走了很远,很远……
从那以后,我的性格开始坚强起来。在人生的道路上,每遇到一些棘手的事,我总会想起那一时刻:黄昏的烟霭,苍茫的夜色,父亲有力的巨掌,猛然蹿动的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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